——写在国家级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区设立一周年
方 利 山
(黄山学院徽州文化资料中心,中国黄山,245021)
[摘要]依托黄山、白岳绝佳自然环境,由丰厚徽州物质文化遗存和丰富徽州活态文化遗产共同构成的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是出色承传中华文脉的徽州文化赖以安身立命之所。这一特色文化生态空间在时代风雨冲刷之中濒临消失,保护情势紧迫。充分发挥政府的主导作用是加强徽州文化生态空间保护的关键。
[关键词]生态空间 文魂 情势 主导 关键
在新世纪世界经济一体化大潮中,面对网络时代西方文化的强力冲击和渗透,五千年文明结晶的中华文化如何吸纳现代和世界多元文化的营养,自立于世界文化之林,增强文化软实力,是提升中华综合国力的战略任务。国家决定在世界各地开办一百个孔子学院推介、宣传中华文化,国家决定在“十一五”期间设立十个民族民间地域文化生态保护区,延续中华文脉,守护中华文魂,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在承传和创新的实践中,在历史和现实的结合中,向世人精彩地展示和推介中华文化,这是关系中华文化安全、关系中华文化繁荣和发展的有深远战略意义的重大举措,是珍视、善待中华传统文化,弘扬中华民族精神的一个系统工程。文化生态保护区概念的提出,从对传统文化物质遗存、文物的保护扩展到对传统文化非遗活态文化的保护,从对传统文化一地一物的保护扩展到对其生存空间的保护,这是保护理念的深化和升华。保护文化生态空间,既保护“文象”,更重视保护“文脉”和“文魂”,立足对中华文化全方位的立体保护。因此,文化生态保护区的建设,意义深远,责任重大,任务艰巨。国家级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区,是我国继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区之后,于今年元月获准挂牌成立的第二个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区,它的设立过程就是对文化生态空间保护的认识深化过程。
文魂安身立命之所
古徽州一府六县(歙县、黟县、祁门、休宁、绩溪、婺源)之域,约一万平方公里,历史上人口不到两百万。自秦时始设黟、歙二县,就逐渐形成了有独特民俗风情、民间社会习尚、生活习惯的相对独立的地理文化单元。自宋称“徽州”之后,千百年来,行政格局相对稳定,宗族社会特色突出。由于丛山环峙、高台城垒式的特殊地理自然环境,中原移民的社会历史变迁,“程朱阙里”“儒风独茂”的文化氛围,明清徽商经济的物质基础,古徽州成为崇儒重教的“义理之邦”、“文物之海”、“东南邹鲁”。古徽州之域,以世界文化遗产地西递、宏村为代表的近五千处徽州古村落星罗棋布于黄山、白岳之间、新安江画廊之上,一万多处地面文物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文化信息。人们慨叹:在中华古都西安之地,一钁头挖下去,说不定就刨出个历史文物来;而在“儒教圣地”徽州乡村,一踩上石板路,不小心就踩在历史文化上。汉以后历代中原世家大族移民徽州,把中原文化带进了相对封闭的徽州山区;足迹“几遍禹内”的徽商,则把各地的文化和时代气息凝聚吸纳到自己的故乡。千百年的呑吐吸纳、陶冶积淀,形成了世人艳羡的徽州“桃花源里人家”、“中国最美的乡村”,宗族社会超稳定结构的徽州文化生态空间。在这样的一个生态空间里面,千百年来,人们对中华儒学“和谐”理念的不懈追求和实践,宗族社会“重宗谊,讲世好,上下六亲之施,无不秩然有序”(1);修身齐家讲“传家礼教谆三物,华国文章本六经”、“慈孝后先人伦乐地,诗书朝夕学问性天”、“忠厚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生机”(2);待人处事讲吃亏是福,作退一步想;进退出处讲叶落归根;置身社会乐善好施,济危扶困,强调社会担当精神。徽州民间尚勤俭而务积蓄,农耕节用资源,“养鸡产卵”,顺适自然,爱护生态;经商重诚信商德,以义为利,注重人之理性追求。社会风习惯于入世中出世,既力求为社会效力,又淡泊名利,甘于寒素;善忍饥耐渴做“徽骆驼”、“绩溪牛”。在这一特色文化空间里,千百年来,徽州的先哲先贤们用自己的辛劳汗水和聪明智慧,善于抢抓历史机遇,实现了徽州社会在宋代政治上的历史性崛起和在明清时期经济上的历史性崛起,促成了徽州文化的“区域总体全面发展”,终于在明清时期几乎在中华文化的各个主要领域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商成帮,学成派,名人成群”,产生了许多著名学术流派和知名文化品牌。新安理学、徽州朴学、徽州版画、新安画派、徽州篆刻、新安文房四宝、徽州方言、徽州戏剧、徽州四雕工艺、新安医学、徽菜技艺……每一徽州文化的特色板块,既有浓郁的徽州地域特色,更是中华文化文脉的承传和延续,是中华文化在徽州的生动凝聚和再现。丰厚的徽州物质文化遗存和丰富的徽州非物质活态文化,是明清时期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标本和缩影。
大量的徽州非物质活态文化,象徽州特色民间风俗习惯、徽州方言、徽州民间传统工艺美术、徽州民歌民谣、徽州民间文学等等,集中反映了徽州人的价值观、理性追求和生活理念,是徽州文化的“文魂”。温家宝总理指出: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物质性,要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结合在一起。物质性就是文象,非物质性就是文脉,人之文明,无文象不生,无文脉不传。无文象之体,无文脉之魂。文化文化,文而化之,化而文之,两者要很好的结合起来。人类文明只有代代相传,才能不断发展,只有相互交流,才能文物化成(3)。徽州文化的文魂,依托徽州物态文化的各类“文象”而存在,而徽州文化生态区域整体空间,就是徽州文化文魂赖以安身立命之所,比如徽州文化中的徽州古村落构形规划理念这一“文脉文魂”,就是通过遍布徽州山乡的各种奇特村落构形这一物态表征而存在的。绩溪石家村棋盘形民居建筑的规整布局,透露出石氏家族对先祖的崇仰和宗法坚守;黟县宏村科学水系的营造,承载着汪氏族人对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的执着追求;歙县“钱形村”的精巧建构反映了钱姓家族对宗族兴旺的心理企盼;歙县“铳”形村的奇妙建造,在相当于“土铳”击火处建一油榨的特别设置,生动地显示出人们依村就形,企求“越打越发”的徽州风水理念;在徽州还有那些船形村、荷形村、鱼麟街、蛇形镇等等村落构形实态,在这类“文象”身上,都生动地体现出徽州文化的文脉文魂,构成了形象具体独特、蕰含意趣深厚的徽州文化生态空间。再比如产生和兴闹于徽州祁门西乡的徽州目连戏,环砂村的明代戏剧家郑之珍正是在“儒风独茂”的古微州,长期受儒学思想的浸染,才有感而发,将佛家目连变文结合儒家“孝”的理念,写出了儒、释合一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郑之珍创作的宣扬孝亲行善理念的“目连戏”,以环砂、历木、马山等徽州祁门乡村为生活背景,以徽州农村环境为表演舞台,扎根在徽州乡村百姓中,因而流传不息,影响巨大,至今徽州民间“目连娘、自讨苦”的口头谚语还广为流传。郑之珍目连戏如果离开了徽州乡村这一特定的生态空间,就会断其脉,亡之魂。那种胡乱的移植和表演,只是一种傀儡式的做作而已。
空间保护情势紧迫
古徽州一府六县之域是徽州文化文脉文魂赖以安身立命的最主要文化生态空间。而长期以来,由于左的思潮影响,我们未能善待自己的传统文化,徽州文化长期遭遇漠视、冷落,被弃之如敝屣。徽州文化文脉、文魂得以生存的生态空间更是在时代风雨的激烈冲刷之中,残遭肢解,支离断裂,满目疮痍,不堪回首。
徽州文化的形成和兴盛,仰赖数千年地域相对固定的超稳定社会结构。徽州是一个长期形成的相对完整的独特地理文化单元,千百年的吐纳凝聚,蕴积提升,蒸育胚变,渐成地域特色而又顽强承传中华文脉、壮实了中华文魂。没有“徽州”,哪来“徽州文化”?然而到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蒋介石为了“剿共”的需要,竟蛮横地将徽州的婺源划归江西。这一“帝国主义的行经”(胡适语)立即遭到了徽州人的强烈反对,轰轰烈烈的十年“回皖运动”,表达的是徽州人坚守徽州文化之根、坚持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不容割裂的强烈历史认同、文化认同。后来蒋介石也不敢坚持违逆强大的民心民意,只得又将婺源划回徽州。可是由于历史的原因,1949年以后,婺源仍被从徽州分割,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的割裂成为既成事实。而到1987年,成立黄山市,个别长官又把重要的徽州文化生态区域绩溪割离徽州,甚至连有880多年历史的文化遗产“徽州”的地名,也被当作无用的破草鞋抛到了一边。这种“没有文化知识,没有历史知识”的表现(4),再一次将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无情肢解,使“徽墨”、“徽菜”、“徽州建筑技艺”、“徽州建筑装饰三雕技艺”等等徽州文化非物质活态文化或“流离失所”,或“身首异处”,或“失魂落魄”,或“魂不守舍”。这种行政区划的胡乱折腾,对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的强行肢解和割裂,给徽州文化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的统一保护造成了人为的巨大障碍和困难。由于分属于不同行政区划,由于不同行政区划发展目标重心的差异,加上首重GDP的发展思维,各吹各号、各唱各调的“开发”、“发展”,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在被肢解以后,更面临着各种掠夺性的“开发”、“建设”性的破坏。这种对文化生态空间的严重伤害,近些年来愈演愈烈。
徽州文化重要的物态现存徽州古民居、古祠堂、古牌坊建筑三绝,近些年被大量“合法”和非法地拆毁外卖,在徽州域内这些被拆出和流散的徽州古民居至少是一个“大宏村”;徽州古祠堂被拆卖的不下60幢,徽州古牌坊历史上有400多座,现存已只有100多座。至于徽州古建装饰三绝的徽州砖、木、石雕,被大量不法倒卖外运,被疯狂盗抢撬挖,许多国宝级珍品已经从徽州本土流失。更严重的是,在“开发发展”和“新农村建设”浪潮中,一些地方的当政者缺乏文化生态的珍视和保护意识,对于徽州文化赖以生存的文化生态空间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和清理。一些重要文化生态空间正在迅速消失。在“旧城区改造”中,有数百年历史、文化蕰含深厚的屯溪柏树老街,整条街老房子已被夷为平地,开发商要建设的是现代休闲、商贸的“无梦坊”,这里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处文物保护点(程大位故居和程氏三宅),其立足的特定文化环境已不复存在,这段古街区的历史记忆已被彻底清除。屯溪戴震故里隆阜古街也在“新农村”建设中,将有深深车辙痕迹、记载着当年徽商辉煌的古石板路,浇上了水泥路面,在杂乱拥挤的、红红绿绿的“火柴盒”排列中,古街已面目全非。为了扩建公路,歙县孝女村边为唐代章氏二孝女而建的“双烈桥”,被毫不犹豫地填到了路基里,“双烈桥”石碑也不知成了哪个地方的砌磅石。许多最珍贵的徽州文化乡村遗存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被蚕食,被湮没。其文化生态空间就是这样一块一块地被清除,被消灭。去年有个大开发商还突发奇想,打算把古称“文公阙里”的婺源紫阳镇旧城区全部推倒改造,建设一个让世人惊奇的“耳目一新”的现代影视基地,简直就是和要把曲阜“孔子阙里”推倒重来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在一些有钱老板的眼里,什么徽州文化的文脉、肌理,什么徽州文化生态空间,统统要给“开发发展”让路。相对于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非物质遗产项目的保护来说,对文化生态空间的保护,对这种文化生态空间的整体的动态的保护,认识的到位,保护的难度,保护的紧迫,在目前似更有其重要性。因为如果这种文化生态空间得不到有效保护,孤零零的物态载体在改变了的生态环境中只是一个摆设的文物而已,而只能依托其原生态环境存在的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就成了无法在别处安身的“游魂野鬼”。这些年,不少人把徽州古民居、马头墙,搬建、移植到高楼林立的大都市,栽在那些洋式花园中,虽说也可算是“一景”,但这些徽派古建拔离了徽州这个特定的山川环境,早已失去了其真魂和神韵。而如果把徽州的“祠祭”一类民间习俗搬到城里的戏台上去“表演”,那就不是一种“非遗保护”,而就只是一种滑稽了。
正是出于对徽州文化文脉延续的担忧,学术界、文化界及社会各界,对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目前的保护现状都十分焦虑,一直强烈地呼吁在加强对徽州物质文化遗产文物文献保护、加强对徽州非物质活态文化项目的发掘整理保护的同时,要特别关注徽州文化文魂赖以安身立命的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的保护。人们普遍质疑:地名本身就是一种宝贵的文化遗产,连只沿用了两百多年的“普洱”之名都已得到复名,而沿用了八百八十多年的“徽州”之名,这么厚重的文化符号,为什么还不能得到复名?既然徽州文化需要得到有效的保护,徽州文化文脉文魂赖以安身立命的徽州文化整体生态空间,就决不能再继续被肢解的现状,绩溪、婺源“返徽”,是长期以来最强烈的民心民意,为什么体现民心民意,实现对徽州文化生态整体保护的统一筹划会这么艰难?
去年以来,政府和各方面日益感受到了保护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的紧迫性,积极申报和促成国家级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的成立,国家文化部多次召开专家论证会,探讨徽州文化生态整体保护的意义和方法。去年八月,在一份《徽州文化生态整体保护刻不容缓》的情况反映上,日理万机的温家宝总理竟先后两次作出重要批示,突出反映了以胡总书记的党中央对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保护民族地域文化生态工作的高度重视,对徽州文化生态整体保护的特别关注。2008年元月2日,国家级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区终于批准设立,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的保护正式被提上了议事议程。
政府主导保护关键
国家级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区挂牌已经一年,虽然相关职能部门、有关学术团体围绕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在徽州物质遗存保护、徽州非遗活态项目保护、非遗承传人保护等等方面,做了大量具体而重要的工作,取得了许多成果,还力所能及地开始拟制保护规划,设立项目,并于今年十月召开了“徽州文化生态保护高峰论坛”、“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学术研讨会”,还有多层面、多次的“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专题调研,社会民间对保护区实验也以极大的热情给予关心,宣传鼓动,献计献策,努力促进。然而,由于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分割在不同行政区划的客观现实,“行政主导一切”的“中国特色”,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在政府层面,推进状况举步维艰:至今跨省跨市的保护区领导机构还没有建立;协调机制也没有形成,徽州文化生态整体保护总体规划无从做起,基本上还是“各自为战”,各吹各号,各唱各调:黄山市在“规划”,婺源自己也在搞“婺文化规划”,象涉及歙县、绩溪、休宁、婺源的徽墨制作技艺保护、歙砚技艺保护、徽菜、徽戏保护,本应歙县、绩溪、休宁、婺源等通盘统一规划,现在却分成几块,各有一套打算,给保护项目的实施造成许多重复劳动、困难和尴尬。一年来的情况说明,要推进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发挥政府的主导作用是关键。首先,地方当政者对文化生态保护的认识,决定了文化生态保护的命运。文化生态保护区上一级当政者如果对文化生态保护区和一般发展经济区不加区别,仍用“强工富县”之类划一的GDP要求进行政绩排名,设一样的考核标准,不重视生态补偿机制的建立和完善、落实,不给生态保护区以特殊的政策和关心,在这种大氛围中,那些处在生态保护区的当政者也就“身不由已”,只能为上GDP奔命,只顾千方百计“招商引资”,“开发工业园区”收入才来得快。保护文化生态,化钱多而不可能很快得收益,大多也就“顾不得”了。在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域内,个别当政者认为文化生态保护只是一个一般文化项目而已,未能认识到徽州文化生态保护是要在动态和整体的保护中,将历史和现实相结合,把文脉传承和现代文化建设相结合,打造精采展示中华传统文化和现化文明相统一的示范区块,是守护中华民族特色精神家园,是一种“文化特区”的建设,因此常常慢半拍,“开发”和“保护”常常打架,把“保护”当作了沉重负担。
实行徽州文化生态整体保护,需要政府加大专项资金的投入;需要政府动员社会各方面力量的广泛参与;需要政府拟定相关的政策法规;需要政府加大对各类非遗传承人保护、激励的措施;所有这些都离不开政府的主导作用。
黄山市域内的潜口民宅博物馆,二十多年来在政府的果断决策下,将徽州偏僻山乡零散的明清时期的有价值而无法原地保护的一些古民居单体,集中异地保护,拆到潜口重建,这是一种不得已的保护模式。现在又在政府的筹划支持下,依托这些古建筑和原有生态环境,汇聚徽州砖、木、石雕和歙砚、民间工艺的艺术大师,建立了徽州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基地,让活态徽州文化在这一空间复活重现,成为徽州文化生态保护的示范点。在这里政府的主导作用得到了体现。
为了使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能得到有效的保护,国务院顺应徽州广大百姓的民心民意,适时调整行政区划,实现“徽州复名”、“绩婺回徽”,尊重文化认同,历史认同,社会认同,尽快结束徽州文化生态整体空间被肢解、割裂的现状,为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区实验扫清区划分割的障碍,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主导作用。
2008.12.12于徽州
注释
(1) 嘉靖徽州府志[Z]·风俗
(2)西递村农家楹联
(3)温家宝·2007年在参观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时的讲话
(4)万里讲话·中国方域杂志·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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