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家在山里。皖南的山长得好,绿得深,到了这一带,势虽不雄,峰头却依得紧,依得密,分不出一点断处,显出一种结实的样子。此地已偏处绩溪县的西北。一过鸡公关,车子就盘山绕起来,翠岭的颜色是在画里见过的,始觉凡有画山手段的,大约是把这样的山景看熟的,心头笔端,总叫绿意浸着。
越到岭北,横起一座大会山,在它的下面,墙色粉白、屋檐青黛的房子散了一片,便是胡适住过的上庄村。徽派建筑总有一种特色,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到了三四月间,油菜花映满了天,艳黄的花色衬着这样的农舍,谁家丹青比得过它?
我近来写的东西,和五四新文化运动沾上一点边际,不消说胡适这个人物是绕不开的。因了这一层关系,来看他的故家,旧人虽不可见,空屋的低回,也算一种有意味的经验。
温源宁说胡适“和蔼可亲”,梁实秋说得更活些:“永远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说的都是神情。他的相貌,我有一点得自书上图片的记忆,那最多是表浅的印象。在故居前迎着我们的,是胡适的侄孙胡育凯。他的名片印了一行小字:适之叔公取名。一看他的脸,实在带着几分像,面清瘦,瞧人的时候,镜片后面透出的目光是和善的,很像他的叔公胡适之,也和我想像里的胡适大致不差。这样眼神的人,心应该是沉静的,不易为外界所扰。真如本乡老辈人说“像个先生样子”。
胡宅“略施雕刻以存其朴素”。故人散去,屋院安静了,少了纷扰,也少了温馨。这是胡适感知过的世界,生命的记忆从这里开始。老屋是他全部人生的根。历史通常保持沉睡的姿态,探询者的目光唤醒它的生命。但是,观察的有限性阻碍了它的完整复活。其实,灵魂永远是醒着的。进入时间的深层,生命史便会呈现它的全部生动。身入留着名人生活遗痕的故居,更像抵临一个文化仪式的现场。
家什杂物放置屋里各个角落,凡家庭生活所需之物,无一不全。年深代异,它们的存在,并非用来装饰家族的荣誉,更像在接受我们注视的一刻显示历史的重量。可以感到生命温度的,是胡适父母的绘像,一旁配了字。胡适的那篇《我的母亲》,语言很稀而情感很浓:“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他从人之子这一方面,流露出天性之爱。若论中国上好的亲情文章,选家多要看中这一篇。就上边所引的话看来,胡适拿笔写着的时候,浸在自己的性情中,心里一定是温暖的。
仿佛是胡适在给丁文江做传时说过的,“我们这个新时代的徐霞客”是一个“能建立学术的大人物”。反求诸己,把“能建立学术”这话移用在胡适自家身上,我也能够赞同。成熟于乾嘉时期的徽派朴学,在治学上以“经世致用”为目的,以“求真求是”为精神,以“严谨科学”为态度,这个传统也就在胡适的学风上表现了出来,实证的作风也很显然,是其在求知方法上一贯的遵守。即以记游文字而论,他的那篇《庐山游记》,写得就很平实有据,基本不抒情,竟至可以裁度他的内凝而持重的治学风格。书房墙上挂着他写的条幅:努力做徽骆驼。“徽骆驼”,和“绩溪牛”对应得恰好,耐劳、肯干、能忍受、不畏苦,是徽州人坚持的人生精神。
胡适年少时走到皖南山外。出家庭而入学庭,先做了上海滩的时新少年,又靠官费留美七年,在杜威门下得了哲学博士的荣衔。他留恋家乡的社会生态,倾力学殖,徽州文化的根底还扎在心上。只说平民化,他做《文学改良刍议》,放在《新青年》上发表,力倡具有建设性意义的“八事”,里面的“不用典”、“不避俗语俗字”两条,便是一些通文墨又专于自守的人,也会觉得亲切,虽则此论一出,未免破了自家法度。新文化运动的发生,胡适实与有力。
从适之路绕出去,复经胡开文老宅。村子是这样的小,人物的名气是这样的大,无怪人们要把赞语落在“文豪墨圣”这四字上。
湖畔诗人汪静之的故家在近处的余村。山水的明秀,可以寻得《蕙的风》幽美意境。
离上庄村不远,路旁筑墓,埋着曹诚英。墓表是旺川村委会题刻的。墓上有这位出自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中国第一代女农学家的相片。俞汝庸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说曹诚英“眉清目秀,端庄贤淑,气质典雅”,是对的,看相貌仿佛觉出这位江南才女温婉的性情。和远去的生命连在一起的旧事,我无深知。不知者无以言。那就照引俞氏文章里的话:“据说曹姑姑死后,嘱咐葬在绩溪旺川的公路旁。这是一条通过胡适故居所在的上庄村的必经之路——她是还寄望于在路边与胡适生死相逢吗?斯人已逝,只留下一段持续半个世纪的似断非断的恋情,引人长长叹息。”感旧怀人,自是古文章写法。
永久的依托被曹诚英带进精神的坟穴。
回到绩溪城,尝一品锅,类于北方火锅,有五味调和之妙。昔年,千里之外的胡适常以这道乡味款客,聊寄故园之思也。至于臭鳜鱼、毛豆腐这两道徽州的名肴,在胡适的口味里有多少分量,就不好妄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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