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心灵的山水
——绩溪划出徽州15周年祭
章昭华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对徽州,对绩溪,我的情感复杂而凝重,我爱徽州,爱绩溪。
记得读高中时,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推荐我们读过一篇陶行知先生写徽州的文章,名字已记不起,但其中的两段话,我至今铭刻于心。陶先生说:“徽州,山水灵美,气候温和,查看它的背景,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和它相类,这个地方就是瑞士。”先生又说:“希望徽州人民能够利用与瑞士相类的条件,把家乡建设成一个优美的境界,不要辜负新安大好山水。”我的家乡绩溪那时还属于徽州地区,细想起来,家乡当时的自然和人文环境都比现在要好的多,而我那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处徽州,却不知道她的好。
进大学的那年,绩溪因行政区域调整,被莫名的划入了宣城地区。离开家乡后,我才强烈地感到家乡竟是如此地让人梦绕魂牵,对家乡的挚爱情怀不知何时早已融入了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中最执著的情感。当同班宣城籍同学和我认同乡时,我顿时感到的是一种本能的惊讶和排斥,而遇见操徽州方言的同学,不知怎么,情感深处却非常地融入和亲切,这大概就是“徽州情结”吧。那时,最盼的事是“回家看看”,不是因为学业和生活的艰辛,而是家乡太让我思念!
随着知识和阅历的积累、增长,我对徽州和家乡的情感由本能、自然而为理性。山萦水绕的自然风光;烟火万家的古村落;煌煌的宗祠;风雨中寂寞伫立的牌坊;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雕花;十户之村,不废诵读;英才辈出,灿若群星;……这就是我的家乡——绩溪——徽州绩溪!徽州,原名新安、歙州,宋徽宗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改名徽州,改歙为徽的确切原因已难于考证,据传统的说法,是因为绩溪境内有一座大徽岭(或曰徽山)。依《太平广记》的说法,“徽”的来源是绩溪的大徽村。无论如何,从“无绩不成徽”的传统说法也不难看出绩溪在徽州政治、社会、经济和地缘文化中的独特分量。历经数千年的历史演变,徽州似乎始终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民俗单元,有着与周边地区迥异的民俗民情和文化形态。然而不知何故,绩溪终于未能逃脱和婺源一样的不幸,被活生生的从徽州切开。这是徽州的悲哀,是徽文化和徽州人莫大之哀!
1992年,我走出学门,回到家乡。对徽州和徽文化有了更为深切的理解。乡情作为一种特殊的民族情结和社会凝聚力,她并不意味着对外来的排斥,而是历史最为沉重和珍贵的积淀。如同我们不能随意用现代生物技术去改造物种间的亲缘关系一样,我们更不能简单的用行政手段去切割、改造、随意拼凑组合出一种需要千百年历史演进才能形成的地缘文化和社会情感,否则便是对之莫大的的伤害与亵渎。这种伤痛是无法从经济学角度解读的,而且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无以弥合。不知有多少徽州人利用各种可能的机会在为绩溪的回归奔走呼号。经常有批评、抨击现行的“徽州”行政区划不科学、不合理的文章见诸报刊杂志,甚至有在全国“两会”上就此问题的呼吁,然而,当局者对此的回应是冷酷的缄默,真理与权力较量的结果往往是如此痛苦,让人无法从情感上接受。布鲁诺以难能可贵的坚贞维护了真理的尊严,他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真理笑到了最后,但却是在布鲁诺身后数百年。一位我最尊重的绩溪老政协委员在其生命的最后岁月曾沉重地对我说:“绩溪的回归,对我恐怕只能是家祭无忘告乃翁了。”我永远都忘不了老人说此话时的那眼神,那惨淡中带着期盼的目光。
绩溪被机械地划出徽州的一个必然结果和最大的不幸便是绩溪历史形成的文脉几被掐断,每一个徽州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徽文化被一点点从她身上剥落。对绩溪徽文化最大的摧残当然莫过于“文革”中的“破四旧”,精美绝伦的徽州三雕几乎遭破坏殆尽,沿县城老街上下的十余座牌楼也被彻底铲除,其中,最为心痛的是一座全国稀有的楠木牌楼,其原址现在空剩下“木牌楼”名不符实的称谓,让人徒生“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喟。在绩溪被调整出徽州后,类似的不幸又在加剧,仅存的一点“珍馐”不断被伤害、抛弃、零落……,如果有一天绩溪能从归故里,而那时我们竟再不能从她身上找回些许徽州固有的灵秀,那将是怎样的悲哀?但愿我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吧。
据清嘉庆《绩溪县志》载,绩溪境内至其时仍保留有自宋以来修建的石桥112座,其中,属城区的有19座。在其后的历次浩劫中,这些先人留下的丰厚遗产,几近荡然无存,所剩者也岌岌可危。然而就是在这种救护犹恐不及的背景下,在人类文明已高度发展的今天,绩溪城区的一座最古的石桥终于还是在1994年仅仅因为行政不可抗力而被拆除!这座石桥就是徽溪桥,俗称下三里桥,在县城区下三里村东。6孔5墩,拱形,青石与花岗岩结构。长60米,阔6米,高5米。南宋淳熙二年(1175),《新安志》中既有记载,系木结构桥,元延祐二年(1315)经改造为石桥,后历经修葺,侥幸苟存。1986年9月被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绩溪残存的最古石桥。“徽溪桥下徽水流,歙州从此易徽州”,就是这么一座已然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极珍贵经典古桥,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倾覆的宿命。
天王寺,原址在县城东隅,元延祐二年建,名广福院。至正十二年(1352)兵毁。明洪武初重建,改名天王寺。1993年被拆除。
天主堂,原址县城西门岭,民国28年,由西班牙人所建,是绩溪对外文化交流为数不多的历史见证。2001年因商业性房地产开发被拆除。
……
一方面是对徽文化马不停蹄地毁灭和放弃保护,绩溪的明清建筑已屈指可数,也许不消几年,我们就只能从照片上去凭吊、缅怀那些遗迹;一方面则是生吞活剥所谓的“现代文明。粉墙黛瓦马头墙的世界正以惊人的速度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柴盒结构的高楼大厦和开发区里成片的与徽州自然环境极不和谐的色彩斑斓的小洋房;十几年来,城区建设规划一改再改,其酱缸风格让人迷惘而莫衷一是。
徽州之独特文脉,不仅仅体现在其独特的风土人情,更在于历史上徽州人才之盛。一个胡适就是一本博大精深、读之不尽的奇书。胡适先生晚年对其助手兼秘书胡颂平常说起“徽州话是我的第一语言”,“我小时用绩溪土话念的诗,现在也只能用绩溪土话来念”,“我将来如有功夫来写自己的传记,要用很大的一章来写我那个时代徽州的社会背景。”斯人已矣,但我们从中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胡适先生暮年那萦绕于心的复杂乡情和对徽文化的挚爱。胡适先生地下有知,不知会对绩溪被从徽州割离作何感想,是愤怒抑或哀叹?!
徽州浑厚的文化底蕴,鬼斧神工的神韵与灵秀构筑了徽州的灿烂历史,孕育出胡适这样“中国文化史上照耀古今的巨星”(唐德刚语)。然而绩溪却在渐渐地远离徽园,而徽州也因残缺不全而令人哀伤不已。由此我想到了劳伦斯苦涩的乡恋,劳伦斯终其一生地憧憬与追求着他永远也没能见到的山清水秀、人与自然和谐相伴的故乡,在临终前给朋友的信中称“那是我心灵的故乡”。我想,每个有灵魂的人都会在自己的心中珍藏着一幅风景,并在那风景上描绘生命的故事,但徽州却就在我们的身边,难道绩溪人也只有在精神世界里才能走进徽州,走进一片“心灵的山水”吗?
15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而对绩溪、对徽州,时间似乎在此凝滞了……,但愿历史不致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和遗憾,谨作文以祭绩溪划出徽州15周年。
2003年6月12日凌晨